每位父親都想嚴肅些？臨終父親與女兒的對談：只想和女兒拍笑著的照片
或許每位父親都想要嚴肅一些
我出現在他們家大門口。出來迎接的不是父親，而是13歲的女孩。見到我，她表現得並不陌生，對我說了一句：「Uncle。」不用我介紹自己，她知道我是誰，而我完全未感覺到她有任何敵意或憤怒。
我詢問她：「媽媽呢？」
「媽媽出去了。」
「爸爸呢？」
「在臥房。」
走入她父親的臥房，這位爸爸在前幾天已臥床不起。雖體力明顯衰退，但他依然歡迎我的到訪。戴著氧氣罩的他微笑著示意我坐到床邊，接著指指自己的喉嚨——我明白的，他是想表示最近自己說話困難，但意識是清醒的。
「Uncle。」女孩從身後喚一聲，將手上的一杯溫水拿給我。我如她父母一樣稱呼她的洋名，把杯子接了下來：「謝謝你。」爸爸示意她也一起坐下，她很聽話，並沒有反抗。如果母親沒告訴我，單從眼前的女兒整個磁場所感受到的，我無從得知兩週前的她是個拒絕照顧爸爸的女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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爸爸用很沙啞的聲音緩慢地告訴我：「這2個禮拜，我們父女沒有吵架。我沒有罵她，她也沒有罵我。」爸爸的笑容顯示他很滿意自己和女兒最近的表現。彷彿他們父女成功地高分通過考試，等著我這位考官來稱讚。
女兒低著頭，面無表情，可能是覺得爸爸這樣告訴助人者真是丟臉極了。我微笑著對爸爸說：「真厲害哦！其實我都知道了，你的太太都有和我分享，她每隔2～3天就會和我報告一下你的情況。她很擔心你。」
「不用擔心。人，最後還是會死的。」爸爸如此說。我看著女兒——她的頭更低了，彷彿爸爸即將面臨的死亡所帶來的壓力顯得更為沉重。霎時間，我接不上話，回以一個很尷尬的笑容。
他雖然很累，但還是很想和我對談。他主動岔開死亡的話題，繼續說：「這幾天叫女兒拿我們以前拍的照片給我看，才發現自己在照片裡頭都不笑的。我問自己，為什麼我都不笑？我也不明白。」
「或許每位父親都想要看起來嚴肅一些，好讓孩子敬畏他？」我如此回應。接著，主動詢問女兒：「你爸爸以前都很嚴肅嗎？」女兒點頭，之後就選擇沉默不語。她沒有打算和我多說，但也未打算離開，全程安靜地陪著我和父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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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晚，我看見爸爸哭了
兩個大人寒暄一番，接著爸爸吩咐女兒：「去拿照片給以量叔叔看看。」我們花了大約半個多小時欣賞照片。我請女兒介紹哪張照片是在哪裡拍攝的，而爸爸就安靜地躺在床上，負責點頭及微笑。父女倆邀請我參與及見證他們過去的時光，有些是生活照、有些是旅遊照，對我而言，無比珍貴。
「真的耶，你沒有一張照片是像現在這樣微笑的。」我調侃這位父親。
「他以前很凶的。」女兒主動告訴我。
「真的嗎？」
「是的，他以前很凶的。」
「那麼你一定喜歡媽媽多過爸爸了。」我知道自己又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。
「嗯。」
「那現在呢？」
「沒有這樣討厭了。」
「你是怎麼辦到的？」
「因為那個晚上，我看見他哭了。」
「你的意思是說，你不曾看見爸爸哭？」
「嗯。」聽她的回覆當下，我看著爸爸的反應，他含淚微笑著。
「當你看見爸爸哭的時候，你心裡感到很傷心，是嗎？」
「嗯。」
「你的意思是這麼嚴肅的爸爸，居然會哭，是嗎？」
「嗯。」
「你願不願意多說一些？」
「我沒有什麼想要說的。」
給受傷的孩子足夠大的空間
我不勉強。就像我之前在個案紀錄中提醒自己的：「請不要強迫任何一個受傷的孩子說出：『爸爸，我愛你。』或者『爸爸，我原諒你。』不要勉強孩子說出她不願意說的話語。」
對於孩子心底的掙扎，我們需要給予允許，也要給予空間。馮以量自己都用了30多年才能消化內心對父親的憎恨，我們對眼前這個女孩不能急，也不能要她立刻就原諒爸爸。
如今，她能坐在爸爸的病床旁邊，聽著我和爸爸聊天，然後從旁加上一些解說，就已經是很大的突破了。所以我說：「沒有關係。其實你已經說很多了，我很謝謝你。」我給女孩一個打從心底升起的微笑，她又繼續低著頭。
爸爸望著我微笑，我也給予他微笑。心裡想：要是每一個大人都能夠給受傷的孩子如此足夠大的空間及允許，那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啊！最後，我對兩位說：「我是時候離開嘍。謝謝你們，謝謝。我很歡喜我們3個人可以在同一個空間相遇。謝謝你們。」他們父女倆其實並不明白我話中有話，我也沒有企圖要他們聽得明白。
對我而言，父女一同看著照片說往事；父親哭著對女兒懺悔；女兒在父親臨終前，重拾照顧者的任務⋯⋯這所有的經歷，都不曾在我和我父親的生命裡出現。長大後，都變成了我遙不可及的渴望。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存在並沒有幫助他們多少，但是我有幸見證及參與了他們父女倆的生命經歷。相信女兒長大後，也會記住父親留給她的這幾幅美麗的生命畫面。
離別之際，爸爸主動要求說：「阿量，幫我一個忙，我想要和我的女兒拍一張我會笑的照片。」我聽了，不停地點頭說：「好，好，好。」我拿著我的傻瓜相機，對他們說：「Say cheese!」看著他們說「cheese」時，嘴角自然地上揚。眼淚早就模糊了我的視線，但我終究還是成功地把他們父女倆的笑容拍下來，成為永恆的回憶。
（本文摘自／父能量：放下父愛的缺憾，也放過自己／寶瓶文化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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